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二章

關燈
第二十二章

趁沒人的時候, 柳如眉把盒子開了一道小縫,漏出裏頭的事物來——那是一張栩栩如生的面皮,表皮上不知上了什麽妝粉, 瞧著和普通人無異。

不用尹顏說, 柳如眉也知這玩意兒金貴。易容的臉皮物件好找,可要制得這般精細,恐怕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尹顏手藝精湛,定然是個技藝超絕的隱世匠人。

柳如眉屈膝道謝, 挽留尹顏說了好一番話。

小半時辰後, 尹顏辭別了柳如眉。柳小姐今後平順了, 尹顏也不再為她的際遇牽腸掛肚了。

尹顏退出休息室,一身輕松。

玫瑰舞廳已是打烊時分,走道烏沈沈的,和白日裏的燈火輝煌形成鮮明對比。

也不知這看上去花團錦簇的十裏洋場,曾埋葬過多少光鮮亮麗女子的青春。

吃人的會所,夜間寂靜無聲時, 總是瘆人。

不遠處,傳來古怪悠長的嗚咽聲。不知是呼嘯風聲, 還是有年老色衰的歌女亡靈在暗處哭泣。

尹顏頓覺毛骨悚然, 她快步朝前走,高跟鞋踩得吱呀, 故意發出響動。

尹顏不知杜夜宸回洋館了沒有, 想來他也不會特地留下等她。

尹顏胡思亂想,又記起此前被李輝拿刀要挾、九死一生的時刻,莫名脊背發毛。

玫瑰舞廳帶給她的好印象, 那是真不多呢。

就在這時,昏暗的甬道裏, 忽然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那響動越來越近,如影隨形,直逼她脊背骨。

傳說舞廳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有出事故枉死的舞者會在臺上翩翩起舞……難不成,是她運道背,偶遇到這些玩意兒了?

尹顏咽下一口唾液,不敢吱聲。

霎時間,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搭上了尹顏的肩膀,嚇得她渾身汗濕,尖叫:“鬼呀!”

尹顏抖若篩糠,直到頭頂上高大的黑影發出了聲音:“尹小姐,是我。”

這是杜夜宸的嗓音!尹顏如釋重負,癱坐在地上。

她最怕神神鬼鬼的東西,此時眼淚都要嚇出來了。她哽咽著,罵人:“你有病嗎?走路不出聲的!這樣貼著人脊背毛跟上來,是想嚇死我嗎?”

杜夜宸真是不知道,尹顏哪來的膽子,日日拿他撒氣。

可她說話聲音帶有哭腔,可憐壞了,他又謹遵紳士風度的教誨,不欲和她計較。

杜夜宸朝尹顏伸出手,淡淡道:“起來吧。”

尹顏要強,已經被杜夜宸看了一回笑話,哪能再露怯呢?於是,她堂而皇之地拍開人的手,惡聲惡氣道:“不要你假好心!”

說完,尹顏兀自站起身來。

還沒等她朝前走上一步,腿部酸麻感襲來。霎時,她足下一個踉蹌,朝後摔去……

杜夜宸再三猶豫,還是托住了女子腰身,使得她有個依托的懷抱,不至於將臀部摔成兩半。

四周充斥著男子淡雅的香水味,身後又覆著他人炙熱的掌心。

尹顏尷尬壞了,她待在杜夜宸懷中,僵直了腰身,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還是杜夜宸記得此前被她痛罵一頓,睚眥必報的心思起來,出言反擊:“哦?不是尹小姐要杜某離得遠遠的?怎麽話才剛離口,轉眼間就投懷送抱了?杜某懂了,你是不喜我出手相助,慣愛自個兒主動邀歡?”

他用極其平穩的語調,說出這樣暧昧的話語。

尹顏被他激了一嘴,頓時惱羞成怒:“我會對你邀歡?杜夜宸,我告訴你!就是天底下男人都死絕了,我都不會看你一眼。”

“是嗎?”杜夜宸瞇起眼睛,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氣炸的嬌女子。

他莞爾,不知心裏頭在打著什麽主意,慢條斯理地道:“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滿,萬一哪日,尹小姐對杜某芳心暗許。到時再回想今日的話,就要羞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了。”

“我呸!”尹顏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這麽自戀的男人。

這廝死豬不怕開水燙,皮糙肉厚得很,同他叫板,太費嘴皮子了。

尹顏白了他一眼,繼續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朝舞廳外頭走去。

行至一半,尹顏反應過來一件事。

她清了清嗓子,尷尬地問杜夜宸:“都這麽晚了,你怎麽沒回洋館去?總不會……是憂心我安危,故意留下等我一道兒走吧?”

這夜下了一場雨,地磚坑窪處留有積水,映出街頭巷尾那五光十色的彩燈招牌來。

兩人就在冷夜裏對視,靜靜站立。

杜夜宸聽到她說的話了,不由自主翹起了唇角。

他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神情,一顰一笑飽含深意,深不可測。

杜夜宸不願說,尹顏又鬧不清他心裏頭的想法。

尹顏煩悶極了,喪氣地道:“罷了,你愛說不說吧!”

她剛要破罐子破摔走人,杜夜宸卻朗聲喊住了她:“尹小姐。”

“嗯?”尹顏蹙眉,踅身望他,等他後文,“還有事?”

杜夜宸低語:“若我說,我是擔心你才留下的,你待如何?”

這句話,好似一束堪堪炸裂的煙花,在尹顏荒蕪多年的心原上方炸裂,碎成流星光華,照出一派火樹銀花。

她舔了舔下唇,好半晌,開口答話:“那我或許會……有幾分感激。”

杜夜宸噙笑:“既如此,那我就承認一回。我確實擔心你再次遇難,故而特意留下,護你安危。”

若是如此,那尹顏此前罵他鬼鬼祟祟嚇人,就很不地道了。

尹顏漲紅了一張臉,好半晌憋出一句:“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同你道歉。此前被你嚇到才口出惡言,實際上,我是領你情的,也很感謝杜先生願意留下來護我周全。”

杜夜宸饒有興致地道:“既是自家人,又何必這般客氣呢?”

說完,他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尹顏受滿繡團花細香滾旗袍所轄制,邁不開腿。她追了好一程子,緊趕慢趕才湊到杜夜宸身邊,責難:“杜先生,我發現你是極不要臉的人!誰同你是一家人了?”

杜夜宸唇角微揚:“我指的是,同進一家門的人……聽尹小姐的意思,好似不是這個。難不成,你對於‘一家人’還有旁的理解?”

他語帶調侃之意,故意說尹顏小姑娘不害臊,想同他沾親帶故,說是有婚姻關系的小兩口子。

尹顏哪裏聽不懂杜夜宸話裏話外的機鋒?她頓時面紅耳赤,訥訥不敢言。

她就說嘛,杜夜宸最討人厭了!

尹顏沈下一張俏臉,悶悶朝前走。

杜夜宸瞥一眼吃癟賭氣的尹顏,唇角笑意更深。

明明道行淺薄,卻非要不怕死的撞上來,一兩回且讓著她,第三回再退步,豈不是教她氣焰更囂張嗎?如今治一治,熄一熄她火氣也好,免得平白無故總來招他。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洋館,瞧尹顏對杜夜宸退避三舍的姿態,也知曉這兩人又有嫌隙。

尹玉嘆了一口氣,對阿寶道:“杜先生口味是真不一般。”

阿寶聞言,焦急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尹t玉道:“他瞧上誰不好,非要撩咱姐!那咱姐可不是好拿下的,不得時常給他臉色瞧?”

阿寶恍然大悟:“啊?他倆又吵架了?”

“小孩家家的,莫管閑事。走,咱倆回屋睡覺去。”尹玉把阿寶牽走了。

他倆正要睡覺,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

尹玉打頭陣開的門,見是杜夜宸,問:“杜先生有事嗎?”

杜夜宸遞上一個信封:“晚上接到老朋友電話,說是有婚宴,邀我出門吃席,許是要離家兩三天。信封裏有錢,你們在家中不必生火,只差酒樓裏的堂倌送來三餐便可。”

尹玉忙拿了黃色信封:“行,杜先生忙自個兒的!阿寶我來照顧!”

阿寶聽得這話,憂心忡忡問:“杜爺一人去嗎?”

杜夜宸頷首:“嗯,原是這般打算的。左右就是兩三天的工夫,帶上你也不方便。”

阿寶思索了一會兒:“既如此,杜爺不帶尹姐姐出門散散心嗎?”

他還惦記著杜夜宸和尹顏置氣,心裏頭悶悶不樂。

杜夜宸道:“她……恐怕不樂意跟去。”

尹玉想起此前兩人鬧矛盾,也不想尹顏一意孤行氣跑這樣有錢有勢的姐夫,於是心裏頭盤算壞點子:“我覺得阿寶說得在理!咱姐就是喜歡四處游走的女人,這些日子天天待在洋館裏,人都要起黴了,那心頭火能不大嗎?要不杜先生也去問問她,若是方便,帶咱姐一頭出門散散心嘛!”

要是杜夜宸這回去的是親朋好友的宴席,帶上尹顏,可不就是給熟人介紹自個兒的女朋友了?

多好的機會!能不能暢通無阻嫁到杜家,就看他姐懂不懂他這個作為親弟弟的良苦用心了!

杜夜宸猜到尹顏此時正在氣頭上,鐵定不會理他。可是一聽尹玉的話,又覺得他說的話挺在理。

好似他囚著尹顏,不讓她出門,確實委屈了姑娘家,這樣爭鋒相對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問一問,正好讓她洩一洩火氣。

杜夜宸道:“嗯,那我去問問尹小姐。”

杜夜宸合上倆孩子的房門,小心翼翼上了樓。

他站在尹顏房門前,擡起手,斟酌再三,不知要不要敲門。

還是屋裏頭的女郎氣急敗壞,吼了一句:“杜夜宸?你要說什麽,直說!別杵在我房門口裝神弄鬼嚇人。這麽大一團黑影擋在門縫底下,當我是瞎子嗎?看不出來?”

嘖。火氣還是大得很。

杜夜宸輕聲問:“尹小姐,明日我要出席一場老朋友的婚宴,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同前往。”

“不要!”尹顏底氣十足地喊了句,隨後氣鼓鼓地把頭悶在被窩裏。

這樣的答案早就是杜夜宸意料之中,他還特地來受一次冷落,真是昏了頭了。

杜夜宸自嘲一笑,轉身離開。

尹顏看著門外的黑影漸行漸遠,忽然想到了旁的什麽。她靈機一動,高聲問:“杜夜宸,你剛才說,你是參加朋友的婚宴?”

杜夜宸腳步一停滯:“是。”

尹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玩味地笑道:“明早幾點出發?”

杜夜宸驚訝問:“你要去?”

“嗯,幾點?”

“早上八點,我包了汽車。”

“好,明早見。”尹顏說完這句,美美地進入了夢鄉。

翌日清晨,七點五十分的時候,杜夜宸在樓下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尹顏。只見她穿了一件青蓮色綢夾襖,下搭紅碎花棉褲,那一頭青絲也綁成了兩攥大麻花辮。

平日裏時髦女郎,一下子變成了鄉野中務農的村姑,讓人瞠目結舌。

就這樣,尹顏帶著一張不施粉黛的清水臉子來到杜夜宸面前,嬌滴滴地喊:“杜先生,咱們走吧?”

杜夜宸再傻也知道,這丫頭是昨日懷恨在心,故意扮醜,想讓他在外丟人。

杜夜宸艱澀地問:“你就穿這身去?”

尹顏眨眨眼:“對呀!我這身打扮不質樸素凈嗎?”

“差強人意吧……”

“既是勉強滿意,那咱們就走吧?”尹顏竊喜,忙往汽車上鉆。

見杜夜宸遲遲不動作,尹顏又問:“還不上車?”

杜夜宸思索了半晌,垂下眼睫:“其實,我有一件事忘記告訴尹小姐了。”

“何事?”

“今日婚宴上,我的初戀情人也在場,本是想請尹小姐扮作一回女伴,艷壓群芳的……”他一派難言之隱的勢頭,尹顏怎能不懂呢?

她可是頂漂亮的美女,如何能被杜夜宸的初戀女友比下去?

不成,今兒可不能跌份!

尹顏黑著一張臉:“我忽然覺得這身上衣裳不大寬松,杜先生等我片刻,我去換一換。”

說罷,尹顏三兩步跑回洋樓,重新梳妝打扮,而杜夜宸則目送人遠去,微微瞇起眼眸,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尹顏再回來,已是變了一個人。

她穿著暖銀色長袖旗袍,臂上披了一條雪白蓬松的狐毛領子。不僅身上打扮鮮艷,唇上也抹了櫻桃紅口脂,眼睫更是拿黛筆暈染眼尾,妝容畫了個十足,處處彰顯雍容華貴。

她這樣精心打扮,生怕在如雲美人堆裏不出眾,引得杜夜宸發笑。

尹顏從容地跟著杜夜宸上了汽車,待車門閉合,她問:“你那初戀情人,長什麽樣?”

杜夜宸看了尹顏的柳葉眉與杏仁眼:“哦,長得柳條眉,水靈杏眼。平素愛穿暖銀色旗袍,也和你一樣,搭一件狐毛領子。”

他一句句說得細致,倒讓尹顏回過味來。

尹顏想起身上的衣裙都是杜夜宸置備的,立時捂住了口鼻,呆若木雞。

她厲聲道:“杜夜宸!我這衣裙可都是你置辦的,款式居然和你的初戀情人一模一樣……你,該不會是拿我當她的替身吧?!怪道要把我困在家裏,原是愛而不得!”

此言一出,杜夜宸的笑容僵住了。

一時間,他頓感頭疼欲裂……

任誰都想當他人心中獨一無二的紅玫瑰,哪個稀得當討人嫌的飯粘子?

尹顏心裏頭很不是滋味,看杜夜宸那是越發不順眼。

她本想賭氣說不去了,可一想到杜夜宸的初戀情人就在婚宴上,心裏又十分好奇她的樣貌。

尹顏從不和女子競爭,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獨一份的姿容氣度,非要較個高低挺沒意思的。可偏偏這一回,她心頭拱火,無論如何都要走一遭。

她還不信了,憑她這沈魚落雁的美貌,竟只能當個贗品!

鐵定是杜夜宸有眼無珠,識不出她的長處來。

尹顏冷著臉,望向窗外。

她醞釀怒火的架勢駭人,杜夜宸怕她憋出病來,開口:“尹小姐……”

他想同她說明一下情況,奈何話還沒說完整就被尹顏擡手打斷了。

尹顏斜他一眼:“杜夜宸,你不必解釋了。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

即便尹顏火氣上湧,杜夜宸也打算同她冰釋前嫌:“我要說的話,至關重要。”

尹顏冷笑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無非就是講,是我誤會了,你並沒有將我當成初戀情人的替身,方才是我想岔了,對不?”

杜夜宸一楞,遲疑著點了點頭:“嗯。”

尹顏翻了一記白眼:“哪個男人為了穩住情人,不用這套說辭?偏生你說出來就新鮮了?少來煩我,好好坐車吧!”

尹顏是不信他這些牽強附會的解釋,當她是傻子嗎?是不是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從給她留下的衣裳不就能看出來嗎?

況且,待會兒婚宴上,見了杜夜宸的初戀情人樣貌便知真章了,何必急於一時!

杜夜宸抿了抿唇,也不知該說什麽了。他索性閉嘴,好整以暇地倚著皮質靠墊,歇了一晌。

婚宴擺在鄉下,說是新郎官敬重女方的長輩,怕老人家腿腳不方便,下山坐車到城裏,難免舟車勞頓,身上受累。

於是,新郎官包了鄉下的一座四合院,請賓客登門吃席,給新人獻上祝福。本就是勞煩客人們大老遠跑來了,一對新人家裏都放了話,說不收禮金。

然而主人家這樣說,親朋好友也未必會按照吩咐做。來都來了,不遞上點錢財見面禮,好似也說不太過去,什麽都不給,還會傷害彼此交情。

人情往來就是這樣虛偽,說一套做一套。面上笑,底下哭,好似披在人身上的精致華袍一般,外頭瞧著一派光鮮亮麗,內裏的軀體保不準已然腐爛,滿是淒愴的嶙峋瘦骨頭。

因此,堂屋裏的鏡面烏木大餐臺上依舊熱鬧。擺滿了記名的賬簿與四散的描金紅包,客人們排著長隊記名,送上新婚祝福。t

尹顏悶了一肚子的火,其實在觀賞了一路詩意田園風光下消弭殆盡。

她既裝杜夜宸女伴,下車時,她也扮演得惟妙惟肖,難得給了杜夜宸一個笑模樣。

進了堂屋,尹顏道:“給新人的禮金,你準備了嗎?”

杜夜宸撐開手臂,從懷裏拿出一個厚實的封紅,淡淡道:“我備好了。”

尹顏忽然想起,她也算是客人,然而這一回,她是空手過來的。

尹顏不免心虛:“這樣說起,我好像沒帶賀禮來吃席……”

她底氣不足,說話也不大聲。

這話惹得杜夜宸一笑:“既是我領你出門,怎可能讓你破費?”

尹顏驚訝於杜夜宸的好心,問:“你幫我備好了禮金紅包?”

杜夜宸搖搖頭:“一戶人家只要遞一份禮金,你同我一道來,是記在我名下的。”

此言一出,尹顏再蠢也明白了。她作為杜夜宸的女伴,可不就是他名下的人嗎?保不準,旁人還會以為她是他的未婚妻子,故而連禮金都算成是一家人。

尹顏臉上燒紅,耳珠子也竄了火似的,綿綿燒著。

她忽然後悔跟杜夜宸來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撞見了杜夜宸的初戀情人——他們一夥人彼此都是熟悉的,稱兄道弟,還能寒暄閑侃,偏偏尹顏是個陌生人,任憑她再怎樣長袖善舞,也不可能一瞬間融入新的人際關系裏。要真親眼目睹他們一派其樂融融,單單將尹顏隔出去,那也挺鬧沒臉的。

尹顏惴惴不安,剛要同杜夜宸說話,對方就把她領到新娘子面前:“嫂子幫忙看顧一下阿顏,我去和趙哥聊兩句。”

新娘很明顯是認識杜夜宸的,此時只抿唇一笑:“你們去談天吧,女朋友就交給我,必不讓她少一根汗毛!只一樁,明兒還要辦婚禮,可不許縱著你趙哥高興就喝酒。不然吶,你的女伴,我可不還你。”

新娘親昵地拉過尹顏,好似真要將她藏於身後。單看這熱情程度,還以為尹顏是新娘發小,倆人熟識得很。

杜夜宸道:“這是自然,趙哥最聽嫂子的話,也不會一時興起就犯酒戒的。”

說完這句,杜夜宸又看了尹顏一眼,小聲叮囑:“我這邊都是男客,帶你來談天不大方便,你跟著趙家嫂子吧,女孩家總有話聊。”

杜夜宸的安排是極周道的,在婚宴上能護住尹顏,照顧好她的衣食住行,那自然也就只有主人家了。

尹顏點了點頭,放任杜夜宸離開。

杜夜宸一走,尹顏就好似沒了主心骨,心臟總是懸著的,惶惶不安。

她真覺得自己是鬼迷心竅了,非要來這樣的場合找不自在。幸好趙家嫂子是和善人,即便杜夜宸走了,也沒掛下臉,仍是笑意盈盈地牽著尹顏朝屋裏走,朱口細牙一張一合,問起尹顏年歲。

趙家嫂子問:“阿顏今年幾歲了?”

她也學著杜夜宸的叫法,親昵喚她“阿顏”。

尹顏溫聲細語地道:“差不離二十三歲了。”

趙家嫂子呀了一聲,說:“阿顏,那你比夜宸還要小上兩歲。”

尹顏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杜夜宸的年紀,她本來想附和兩句,後來又覺得作為人家女伴,不知男方年齡,這也太古怪了吧。於是,她只溫婉一笑,稱是,隨後不再答話。

趙家嫂子還當尹顏是個靦腆的女孩家,此時笑瞇瞇地道:“我瞧著你們郎才女貌真是登對!要知道夜宸從不帶女孩家來訪親戚,一直以來都是孤身一人。昨兒他趙哥還在說呢,真將夜宸看作親弟弟一般,如今自個兒有家有室了,可弟弟還沒有中意的人,教人牽腸掛肚的。豈料,他今天就帶你來探親戚了,真是雙喜臨門。”

趙家嫂子一面說,一面剝了顆朱古力花生糖遞到尹顏唇邊。

尹顏聽到這番話,整個人如遭雷擊,怎樣都沒反應過來。她聽癡了,要不是人提醒,她都忘記張嘴去接糖。

尹顏含著糖,小聲噥囔:“杜先生真的從未帶其他女子見過親朋好友?”

趙家嫂子道:“是呀!他此前一直忙生意,都不愛談男女朋友的。今兒帶你來婚宴,想來是已經認準你了。”

趙家嫂子揶揄地看了尹顏一眼,很有將她視作弟妹的意思。

鬧又不敢鬧太過,她怕尹顏臉皮子薄,過多調侃,將人臊跑了,那就罪過了。

尹顏對此事仍是難以置信。

她皺眉:“可是,杜先生早上還同我說,他的初戀情人會來赴宴的!”

此言一出,趙家嫂子頓時反應過來什麽,捧著腰腹,笑出了聲。

尹顏俏臉一紅,小聲問:“是我哪處說錯了嗎?”

“沒有沒有。”趙家嫂子連連擺手,她掖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意味深長地道,“夜宸此前既沒有談過女朋友,頭一回帶你來赴宴,可不就是說……你是他初戀情人麽?沒想到,夜宸瞧著面冷心冷,同你嬉鬧時,倒是句句情意綿綿。”

“啊?”尹顏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轉瞬之間,她又想起杜夜宸比著她的衣著樣貌描述“初戀情人”……

難道杜夜宸是在表露心跡,說她是他頭一回戀慕的心上人?

這怎麽可能呢?!

再後來,趙家嫂子領尹顏去看她的婚紗與婚房,尹顏也心不在焉。

趙家嫂子擺弄銀盆裏的喜果,觀尹顏眉眼。

問她什麽,她答什麽,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趙家嫂子也是過來人,如何不知她想頭呢?

定然是思念杜夜宸了!

於是,趙家嫂子十分善解人意地托人喊回新郎官,說是要一塊兒商量明日結婚的細致事宜。

尹顏又被送到了杜夜宸跟前,局促不安地絞著手指。

杜夜宸好似真要驗一驗尹顏的身,上下打量,見她沒有缺斤少兩,這才同趙家嫂子道謝,帶人去了會話的客廳。

趙家嫂子見狀,不免又打趣:“怎麽?還不信嫂子能照顧好你的阿顏嗎?”

杜夜宸淺笑:“怎敢。”

他向來話不多,隨意寒暄兩句,趙家嫂子也就放過他了。

婚宴日子,來的賓客很多,大家三五成群,各聊各的,不幹涉旁人的事。

由此,即便尹顏和杜夜宸是在人山人海的會客廳裏閑聊,說出的話也會被融入潮潮聲浪中,沒人能聽到他倆仔細的交談。

杜夜宸是何等玲瓏心竅的男子,一見趙家嫂子差丫鬟來尋他,便知是尹顏來找。

他慢條斯理地問:“趙家嫂子慢待你了?”

尹顏心間一跳,反問:“怎麽這樣問?”

“若不是,趙家嫂子怎差人來尋我?定然是你念叨我了。”

杜夜宸篤定的答話,讓尹顏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原來她自以為遮掩得好,實則心事在旁人眼裏一覽無餘。

不過,杜夜宸特地問起,是要為她打抱不平嗎?即便對面是至交熟人,若有欺辱她的地方,他也會沖冠一怒為紅顏嗎?

尹顏不知為何,滿腦子都是綺麗思緒。她不由自主地揉了一下耳珠子,散開那一團滾燙的暖意。

隨後,她細聲細氣開口:“可能是趙家嫂子看出來我有事尋你……”

“什麽事?”杜夜宸湊過來,等她後文。

趙家人脈實在廣,來的客人少說也有百人。原本寬敞的院子,擠了個水洩不通,到處人山人海。

許是怕人碰撞到尹顏,杜夜宸特地上前一步,護住她周身。

他替她阻攔了來往的人潮,高大的身影庇護住尹顏,好似為她攔住了來勢洶洶的千軍萬馬。偏偏是情勢所逼,杜夜宸仍那樣守禮。他永遠離尹顏一臂之遙,不會莽撞地觸碰到她的身子。

杜夜宸伴在她身側,若即若離,既親近又疏離。好似湖鏡子裏水中月,光粼粼的,體貼地照亮人路,可伸手去撈,卻又撲一場空。

杜夜宸以為她有難言之隱,微微蹙起眉頭,再度啟唇:“是什麽不方便講的事嗎?”

尹顏還是頭一回發現,杜夜宸的嗓音也這般低沈性感,好聽極了,令她心神不寧。

她擡頭,惶惶然看了杜夜宸一眼。那倉皇的眼神,落入男人黑濃如墨的眸子中。

尹顏同杜夜宸對視,總覺得哪處都不自在。她別扭地抿了抿唇:“杜先生。”

“你說。”杜夜宸很有耐心,靜候她後文。

尹顏囁嚅:“你此前說過,你初戀情人會來婚宴上的。”

“嗯……”杜夜宸沈吟一聲,欲言又止。

尹顏呶呶嘴:“我同趙家嫂子打聽過了,婚宴並沒有你的前女友出席。”

杜夜宸沒想到自個兒被趙家嫂子賣了,一時之間啞口無言。不過有旁人替他辯解,倒也省事,免得他還得絞盡腦汁t去和尹顏解釋“替身”一說。

半晌,杜夜宸難得尷尬地道:“她沒說錯。”

聞言,尹顏眨巴眨巴水汪汪的杏眼,嬌聲道:“既如此,那你說宴席上會來的初戀情人——是我嗎?”

她這樣熱辣直白地將心事宣之於口,驚得杜夜宸不知該作何反應。

幸好杜夜宸面上一貫不顯山露水,此時垂下細長烏黑如鴉羽的眼睫,便能將眼底錯愕統統斂去。

他如鯁在喉,心裏頭盤算著千萬種說辭。可這遲疑的短短一秒,又讓他頭一回心驚膽戰起來。

杜夜宸為何……沒有第一時間反駁?是怕傷尹顏顏面,還是怕斷了她這話的退路?

他難不成還想和此女子有什麽暧昧進展嗎?可笑至極。

尹顏滿心期盼地望著杜夜宸,這一回,是彰顯她魅力的時機。

只要杜夜宸輕飄飄說句“是”,那她便歡欣雀躍,今後也可揚眉吐氣了!畢竟尹顏知曉自個兒美貌無邊,竟把不喜女色的杜夜宸都拿下了!

尹顏嬌滴滴地扯著杜夜宸的衣角,喚:“你倒是說句話呀!是也不是?”

杜夜宸淡淡掃她一眼,沈聲:“尹小姐誤會了。我不過是怕你真穿那一身大紅大綠來喜宴,丟我臉面,因此故意拿‘初戀情人’的話術,激你換漂亮的衣裙出席。”

尹顏訥訥兩句,不知說什麽話好。

也就是說,是她自作多情了?什麽男歡女愛,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丟人,真是丟人!

明知杜夜宸不可能芳心暗許,她還小女兒心態來追問這些事,臉都不知往哪擱!

尹顏羞恥極了,臉上紅潤一片。她的鼻腔無端端酸楚,險些落下淚來。

倒不是難過,只是太難堪了,特別是她天真爛漫逼問的架勢,讓宿敵杜夜宸看了笑話,這教尹顏情何以堪!

杜夜宸看尹顏眼眶都紅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他和風細雨地哄:“你該不會哭了吧?”

尹顏紅著眼,瞪他一眼,嘟囔:“我哪裏是哭了?屋內風沙大了些,不行嗎?”

她義正言辭地撒謊,讓人無可奈何。

杜夜宸拿她全無辦法,又不忍心讓她大好日子還心情不爽利。他算是服了她了,頭一回向一名嬌女子繳槍投降。

杜夜宸嘆了一口氣,望向別處,悠悠然道:“不過,若我今日真有初戀情人到場,輪先來後到,尹小姐也該算頭一位的。”

尹顏原本的不滿,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她快被杜夜宸鬧糊塗了!

他的意思,難道是指……他真要喜歡人,那尹顏該是心儀女郎榜上魁首嗎?

尹顏破涕為笑。

她媚眼如絲,斜飛了杜夜宸一記眼神,冷哼道:“我勸你不要對我情根深種。我這樣的女郎,等閑是不會讓你輕易得手的。”

尹顏又恢覆此前趾高氣昂的高姿態,她還有底氣洋洋得意同杜夜宸叫板,總算不是哭喪臉的可憐模樣。

杜夜宸松了一口氣,驕縱女孩家:“是,杜某深以為然,尹小姐難追得很。”

他這話說得沒理極了,好似他真狠下心腸追過尹顏似的。

這廝慣會占嘴皮子便宜,恨得尹顏牙癢癢。

不過看在他今兒還算知情識趣的份上,尹顏大人有大量,不打算同他計較啦!

來的客人多了,夜裏分房間入眠時,才覺得問題棘手,打得人措手不及。

空房間塞滿了,年輕的小公子們還被塞到同一間房裏。眼下的意思是,沒有空餘的房間可以單獨招待尹顏,她要入住,可能得和杜夜宸一起。

也怪杜夜宸此前忘記和趙家人通氣兒,沒能多攢下一間房。他總是緘默不語的做派,讓人怎麽猜得到他這一回會帶女眷赴宴?

不過憑借趙家人脈廣泛,恐怕就算多置辦屋子,也還是這樣擁擠。

尹顏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她要和杜夜宸分開過夜,恐怕是說不響嘴的。兩個人若是分房,關系瞧著像漠不相關的陌生人,偏偏禮金又記成一家人,這算怎麽一回事?好像故意占便宜賴掉禮金似的。

就算主人家不怪罪,尹顏自己也臊得面紅耳赤。

倘若此刻還有獨身女子一間房,尚且能把尹顏安排進去,可惜沒有——半大不小的姑娘家是和父母一起在房中打地鋪;而大喜日子,年長的寡婦也不會特地來觸黴頭,只讓人幫著包了禮金盡了心意,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特別是趙家嫂子算晚婚,身邊的發小全有了家室,同先生一塊兒入住,沒有獨自一間房睡的。

尹顏對目前的尷尬近況難以啟齒,也不願再叨擾趙家人忙碌安排。幸好杜夜宸還是個知道輕重的,見狀便要下山找人家過夜。

尹顏攔住要下山尋農家入住的杜夜宸,體貼地道:“咱們擠一擠吧。”

她說得這樣清淡,可杜夜宸仍能從她細枝末節處察覺出她的緊張情緒。

杜夜宸低語:“沒事,來時我也見過幾戶農家,給點閑錢入住一晚,不是什麽大事。”

尹顏是知道杜夜宸和趙家兄弟有多麽親近的,總不能明早人家要開始辦婚宴了,還苦苦等著伴郎杜夜宸先上山來吧?

是她死乞白賴要跟過來的,如今主人家情況有變,她還任性鬧脾氣提要求算是怎麽一回事?

做人不是這樣做的。

尹顏也不怕人說她輕骨頭,還沒成親就和男方家共處一室。反正離了這一場婚宴,打南城地界起,誰都不認識誰。

她大可和衣入眠,又有甚關系?當初行走江湖,尋個屋隅角落就入睡,如今穿得幾日綺羅綢緞,竟這般要臉面起來。

尹顏又把杜夜宸揪住了:“真沒事,你讓趙家嫂子安排吧。是我要跟來的,如今不方便,咱們也別磋磨新人,讓她受累了。”

尹顏這一番話說下來,真就是個知疼著熱的賢惠女郎,教人暖心。

杜夜宸不置可否,他佇立原地,靜靜端詳了尹顏幾秒。

片刻,他又鄭重其事地問了句:“你真不介意?”

臨到這種事情上,杜夜宸總是做正人君子的姿態。這樣的人,她又有什麽好不放心的呢?

尹顏原本緊繃的神經盡數松懈下來,她唇角上翹,宜喜宜嗔:“我相信杜先生不會做出格的事,同你一間房入住,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的語氣裏,滿是對杜夜宸的嘉許。可偏偏這份隨性,不知為何惹惱了杜夜宸。

杜夜宸微微蹙眉,打量尹顏。若是換一個人,遇到沒有空房的狀況,她也會輕易答應同房嗎?

杜夜宸想到尹顏此前總是說些不著邊際的撩人話,許是她本性就這般熱辣大膽,因此不在意和男子親密相處。他存了治一治她的心思,暧昧地戲弄她:“你相信我,我卻不相信自己。”

聞言,尹顏呼吸一滯。

她明明很會講話,此時唇舌作絆,結結巴巴老半天,才大方說出一句:“什……什麽意思?”

“沒什麽。”杜夜宸漠然掃她一眼,依舊恢覆清心寡欲的俊美貴公子嘴臉,道,“不過是告誡尹小姐,不要輕信他人罷了。杜某已然算是萬千男士裏,定力較好之輩了。”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就是說,若他定力不好,夜深人靜之時,保不準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情?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